陈丹青:“现状”不算“美术史”
文章转自南方周末
陈丹青:“现状”不算“美术史”
南方周末:纪念“星星画会”及“八五运动”的盛大展事,最近分别在北京798厂区尤伦斯国际艺术中心和今日美术馆开幕。你与这些艺术家既是同代人,又在局外,在你看来,衔接七八十年代的这两场艺术运动的性质有哪些差异?
陈丹青:星星画会发生在“文革”结束与改革开放前夜,信息环境完全封闭,众人的聚合是自发的、可贵的盲动状态;八五运动则与改革开放同步,参与者萌生了世界意识,有纲领、有目标。概括回顾,星星事件是本土少数异端的一时骚动,八五运动则终于被证明是西方全球文化版图与策略的中国部分——我想提醒批评者慎用“西方霸权”这个词,这样看待“西方”,你已在心理上将自己置于对立的、弱者的、被霸占的位置。
南方周末:这两次艺术事件之间有什么关系?
陈丹青:既有关系,也没关系。星星活动仅只两三年,1979年前后的良性混乱很快平复,当1983年反自由化时,星星主要成员已经出国或将要出国。这种选择并非如八五精英后来的“走向世界”,而是真的出走。八五成员,则以当时的浙江美院和中央美院为主,各省应和,高潮是1989年的“现代艺术大展”,距在野群体闹事已经过了十年,名单中没有一位星星成员。这两拨人虽在1980年代初同样贫贱,但背景地位完全不同,几乎不来往。星星成员从不属于所谓“美术界”,八五成员,用现在的话说,就是体制内的激进派。
要说有关系,即当年二者的对立面都是庞大的官方阵营及其意识形态,是对陈腐单一文艺教条的持续挑衅。历史地看,星星画会更关键,是他们率先撞开了1949年到1979年文艺专制的缺口,从此再也无法愈合。没有这一缺口,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是不可想象的。我不太关心这两个群体究竟做了什么,重要的是他们做了,而星星成员做得最早,他们是破题者,更勇敢,更具有决定性。
八五成员未必这么看。但他们很清楚此前谁在搅局,谁在大声叫喊:不要怕!时代不同了!放大胆子做你们想做的事!真的,是星星成员给日后所有不安分的艺术青年壮了胆。
南方周末:在今天的艺术景观中,这两拨中国当代艺术先行者曾经构成何种影响?
陈丹青:星星之火,已经燎原。20世纪所有现代绘画的先驱是印象派,所有实验艺术的先驱是达达分子。就此而言,星星与八五成员绝对影响了今天目所能及的中国当代艺术。虽然真正的多元文艺远未成型,但是单元局面从此告终,中国不再有一统天下的美术界。
南方周末:将近三十年后,这两场展览属于历史文献,还是在美术史意义上的评价?
陈丹青:恐怕是文献性质吧。年轻人,还有洋人,并不清楚哪些人、哪些事、在什么时候、什么状况下,使大家今天的行为变得可能。我看了尤伦斯中心大展,严谨、精炼,富于深度,完全达到西方同类回顾展最高水准。几间小房间复原了这些哥们儿当年清苦而疯狂的工作环境,我非常感动,1980年代才有的气息,尽在其间。所有八五使徒怀抱贫穷的妄想,肠胃里是1980年代的粗陋饭菜,无限渴望他们当时并不了解的“世界”,每件作品的物质感和混杂的观念,渗透着可敬的营养不良,那是我这一代熟悉的匮乏与不甘。今天哪位年轻艺术家假如足够诚实、感性,应该会在展览中获得教育——不知为什么,这项展览居然让我想起延安。
至于所谓“美术史评价”,则须审慎。星星不可能进入“世界美术史”,连中国本土美术史账面也没他们。八五运动同样未被官老爷确认,没有一家国家美术馆收藏他们的作品,但若干作者早已进入西方当代美术史名单,规格与任何西方当代名家一样——问题来了:这是谁的美术史?中国的,西方的,还是“世界”的?下一个问题是:作此划分的理由是什么?非要划分,那么你倾向所谓“世界主义”还是民族主义?认同开放还是封闭?是前者,别计较“中国”两个字,是后者,踏踏实实在中国呆着,别理会外面的响动,或者,赶紧学学西方,好好清理中国人自己干的勾当。可是现在这两场回顾展的主办者,一是比利时人,一是民间诗人,不见任何官方面孔。如今官方美术界忙着树碑立传圈地自欺,谁顾得上星星这帮老土匪、八五这伙白眼狼!
南方周末:哪些作品与作者在历经时间的淘洗后,真正具有文化的权威性?
陈丹青:唐宋元明清的绘画,那叫做“美术史”,民国迄今各路绘画,顶多算作流水账,而且账面太乱。时间淘洗要靠足够的时间,眼下水还混着呢。我常被问及如何从“学术”上“客观”评价这些作品,那是另一话题。别说艺术,今天中国发生的一切,即便真有“学术”,也还插不进脚,连公开的批评争论都很难,何谈“客观”。不过就我从局外看去,目前耳熟能详的当代艺术名家,个个竭尽全力:黄永砯、谷文达、徐冰、并未介入八五运动的蔡国强,包括后来政治波普诸位健将,方力均、岳敏君,影像作者如吕楠、刘铮……我曾将西方现代“美术史”形容为一份集体照,如今你在这张集体照上——譬如后排左起第几位——终于能够找到中国人的脸。
星星另说。阿城后来是作家,在欧美广有译作,艾未未,则德国人最近鼎力促成他的千人计划……我看不出他们曾经追逐八五同志辛苦追逐的功业,他们置身事外,甚至不会出席今次星星纪念展。
你问到权威性,我认为以上人物(很抱歉我不能背诵所有名字)至少在本土足够“权威”。很简单,你不可能再提供一份名单,说是比这些人物更强。当然,别忘了官方美术界另有一份长长的名单,论行政级别,个个有权有威;麻烦的是近年拍卖行又弄出一份“权威”名单,朝野两头,活人死人,都有,害得藏家或炒家使劲打听,不踏实。
洋人很清楚,未来我们要接管这笔世纪糊涂账,得出差到国外讨资料,尤伦斯开张,就是方便你就近查账的意思。当然,麻烦又来了:这是人家开的账单,人家砸了大钱,代表世界确认我们,或者说,代表我们辨认世界,怎么办,咱们到底是认还是不认?
这就是现状。“现状”暂时不能算“美术史”。眼下,假如中国真有一个边界清晰的美术界,端看你认哪份名单、跟哪一路人玩。
Comments
Post a Comment